在上世纪60年代初,她像从天而降地突然出现在唐古拉山中的温泉兵站。 我已经无法准确说出是1960年的哪月哪日,只恍惚记得那天高原上的太阳格外红,雪山上奔跑着阳光的碎片,融化了冷雪寒气。我们连队的汽车在温泉兵站的车场一停下来,就看到了亮丽苗条的她:一身素净的蓝底白花的棉布袄子,头上顶着白羊肚手巾,手脚麻利地把一杯又一杯盛着生姜汤的白瓷缸递到每个驾驶员手上。当时流行性感冒正肆无忌惮地在青藏线穿行,她的这杯姜汤肯定是为此而熬的。我不敢断言它对抵御那场来势汹汹的流感有多大的效用,但当时我们连里没有一人染上流感这是铁定的事实。大姐叫什么名字,我们都不知道。这似乎也不重要。 那个年代,被茫茫白雪压着千山万岭的青藏地区,不见绿色,不飘花香,不闻鸟鸣,刚刚与祖国内地有了公路联系,贫困、落后、封闭并没有立即远去。漂亮大姐的突然出现,不仅让温泉兵站有了色彩,也使整个4000里青藏线流淌着一股新鲜的活力。据我考证,她是留住在青藏公路沿线第一个从内地来的汉族女人。大姐是怎样把家乡的美味小吃搬到兵站的餐桌上;她又是如何制作了两盏马灯挂在通往厕所的路上,使战士们起夜再不黑灯瞎火地撞野了……这些都不是我在这篇短文里要写的内容。我要说的是大姐用感情和智慧培育的一朵花,那朵花长在绣花鞋里,虽然像闪电似地在兵们面前恍乎了几天就永远地消失了,但它着实让我们美美地兴奋了一回,幸福了一回! 我是为数不多的看到那朵花的其中一个兵,花的受益者。至今我仍然历历在目地记着它挺胸昂首开放着的美好姿势,以及它倒下去时并不悲伤的坦然姿势。那个中午,围在兵站会议室的兵顶多也就二十来个人,四方木条桌上那朵绽放的花,磁石般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。柔弱的枝叶托着指甲盖似的小花,花是从一只半新半旧的绣花鞋前脸的小洞洞里长出来的,鞋脸上还有好些洞,只是缄默地闭合着,深睡不醒的样子。可以推知,那些洞里卧着花种,却没有发芽。 三日花红。其实在第二天夜里这朵被兵们称作满天星的花,就渐渐地萎去,花朵与枝叶一同枯死了。不久大姐也离开兵站返回老家。只是那只绣花鞋依旧在方桌上放了好些日子,还不断有兵来观赏。短短的花期给这冰雪世界留下了长长的美好的记忆。 大姐随她丈夫,离开高原的第二年,我开车路过温泉兵站采访,从旁了解到了一些她养花的事。大姐的丈夫是兵站的炊事班长,那年夏天他们在兵站举行了婚礼,这大概是青藏线上第一个婚礼吧!也许是新婚恋夫,难分难舍,也许是看到这些生活在没有女人世界里的兵日子过得太苦涩,结婚后大姐久久不肯返回老家冀中平原农村。她帮着炊事班洗洗涮涮,打水送饭。最初站上头头还动员她返乡,后来见大姐总是手脚勤快地干活,索性就没人过问这事了。反正人家干活也不拿一分钱的报酬,再说站上添了这么个美貌女人,让这个单调的世界变得色彩鲜亮,有什么不好!大姐在家时跟着父亲养花,突然有一天她脑子里闪出了要为兵站养花的念头。丈夫得知后吃惊地问:你怎生出这么个离谱的想法?冰天雪地的咱先不去说了,连个花盆都没有,你难道要在手心里养花不成?大姐回答说:“这个世界里除了雪就是冰,养些花让弟兄们润润眼睛爽爽心。花是女人的化身嘛!”她说着拿出自己三双半新不旧的绣花鞋往床头一放:这就是花盆,种子我从家里来时就带着。我倒是犯愁这里的冻土壤不适宜养花。丈夫马上说:土壤难不住我,我可以用伙房的草木灰改良。丈夫又说,绣花鞋做花盆,你这个点子想得妙。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。天寒地冻,日照又短。大姐端着“花盆”追太阳,上午放在西墙根,后晌挪到东墙下,夜里搬进屋里…… 我对养花的大姐充满了敬意。今天在青藏高原的好些地方都可以养花种树了,但是我还是无法忘记最早在绣花鞋里为兵们养花的那位无名大姐。虽然她养的那朵微弱的花只存活了几天,可是大姐就是一朵永生永世开不败的不凋谢的花。生活就是这样,有时瞬间比一生都长! (责任编辑:布鞋家园) |